跌倒在终点线前的女孩儿是谁？

布达佩斯，匈牙利人引以为傲的“运动之都”，如愿将一届田径世锦赛揽入多瑙河畔盛夏骄阳炙烤的壮美之中，全欧洲挚爱田径的人们蜂拥而至，新建的国家田径中心体育场内每日欢腾不止。从机场到闹市，布达佩斯的容颜并不光鲜，竞走和马拉松赛道旁树立的路标，将地标建筑与汗水挥洒的竞技时刻愉悦地交融在一起。那些在星途上跋涉的田径好手借着广告的铺陈，以各式的姿态俯瞰着夏日里熙来攘往的游客。

无论是布达，还是佩斯，皆大小适度，诱人找寻着多瑙河的波光，脚下不必匆匆，似乎无人可以轻易打破此城的悠然。忽一日，并无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朝着地标最为密集的城市中心踱步，声名显赫的链子桥隐约可见，河水泛起的波光跳耀着。距河很近，街口处，一古旧楼宇整整一面被巨幅广告装点，一个名字好长的运动品牌将其签约的田径明星托举到众多醒目的空间里，安静伫立，没有一丝造作。

广告上是一位纤细的姑娘，金色马尾，含笑待放，柔和得仿佛常人，并不带风也不刚健。费姆克·波尔——跑道上闪亮的名字，今年刚刚击碎径赛世界里尘封最久纪录的荷兰高手，我掏出手机，隔着一条大街，情不自禁将波尔已经作为城市布景的一瞬存留下来。这是奔赴此次田径世锦赛，在心中留下印记最深的一位选手，从开赛的第一天起，从她跌倒在终点线前的那一刹那起，我就开始惦记着她的成败，她的悲喜，直到比赛最后一刻，随着全场三万多人为她震撼的冲刺而一道呐喊惊呼，目光投射到荷兰女子四人组撇着国旗从我们工作的看台下轻盈而过。

其实，情绪本可以不那么起伏。波尔虽然在自己最擅长的400米栏项目中逐渐具有不容挑战的统治力，但是并不强劲的跑姿以及近乎舒缓的全程节奏让23岁的姑娘难以拥有超级感染力，换句话说，可能是星象不足吧。在布达佩斯之前，波尔在我的意识中，不过是色彩淡淡的胜利者。

世锦赛首日，为愉悦全球田径迷，色彩斑斓的4X400米男女混合接力早早上演金牌决战。波尔使命在身，荷兰队最后一棒，最后一个直道上瞄准金牌疾速而进。美国队紧追不舍，有形的压力不断迫近。终点将至，胜负只在毫厘，波尔在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的情形下，超高速中突然踉跄腾空，接力棒脱手而飞。慢动作中，波尔的下巴重重着地，那一瞬她目送美国对手飞越终点线，茫然起身，下意识朝两米之遥的终点挪动着，但是没有了接力棒，一切皆是徒劳无功。那一晚，哈桑万米征途的最后几米处，也是人仰马翻，荷兰人一晚两败，带着挫败、伤痛与不干默默离场。欧洲的深夜，北京的凌晨，看过比赛的人无论是睡去还是醒来，都会思量荷兰人到底坠入了怎样的命运旋涡，才会遭此赛道上的跌宕啊。

转天上午，一切如常，面颊和膝盖上带着细碎伤痕的波尔已经站到赛道上，个人项目的预赛在等着她。如何度过这一夜，如何快速平复内心，至今未见波尔的任何表述，总之伤无碍，赛程足足九天，闪耀的时刻其实早已预制，荷兰田径迷们知道会在哪个精确的时间点上可以奋力挥舞三色旗欢庆。

伤病对于波尔该是遥远的回忆，八岁前的两次手臂骨折，让她就此了告别柔道馆，躲开了这个对瘦弱的她不甚友好的运动。波尔回忆，两年的柔道训练并没有激发她心中的运动兴趣，但在哥哥的引导下，她开始逐渐迷上了越野跑。2014年，与新世纪同龄的波尔在中长跑中的天赋终于被教练发现了，匀称的身材和至今都被广泛赞誉的大长腿并非是小姑娘天赋的所有内涵，对于超强训练的忍耐能力甚至从中自得其乐的天性才是其核心竞争力。波尔自我分析，那些看似不可能达成的目标，终究都会被她达成，感知身心超越极限的过程实在让人着迷，自驱型的人格何等宝贵。

15岁，波尔便开始将专项锁定在400米栏上，自此在荷兰、欧洲乃至世界青少年组别便难见对手了，上天似乎选定她作为这个艰苦项目的新一代完美代言。三年疫情并没有阻碍波尔突飞猛进，她不仅在栏间所向披靡，甚至还创下了荷兰女子400米跑全新纪录，接力组合中她始终跑最后一棒，身负重托。东京奥运会，还算小将的波尔拿下400米栏铜牌，在没有观众助威的东京国际竞技场中，她与强劲对手一道创造了这一项目最炫目一战，前三名通通跑进了历史最佳成绩三甲。

去年，波尔开始有巨星之相了，一举成为欧锦赛历史上第一位囊括400米、400米栏和4X400米接力三块金牌的女选手，这一骄人成果短时间内断然是无人可及。今年上半年，世界田坛欣喜见证波尔频创纪录，田径历史上最古旧纪录——室内500米女子纪录被她征服，世界室内400米跑纪录居然也被波尔攻破，克拉托科维洛娃曾拥有该纪录长达41年，那时候她的祖国还叫捷克斯洛伐克，那时候没有人料定柏林墙会在八年后倒掉。

向着极限突进的波尔，作为田径运动的面孔之一，在布达佩斯耀眼的建筑上和公交站的广告栏中，甜甜地微笑着。400米栏金牌战绝对是专为波尔所设，没有现实中的强敌，带着笑意，她掠过终点，与身后第二名之间留下了鲜明的领先开阔地带。波尔的速度感并非最鲜明，但令人窒息的统治感可以传导给所有人。

最后一日，最后一项，荷兰女子四人组再出场，又是接力，以4X400米为盛会终章。日落月升，田径场上依旧酷暑难消，以四项接力大战最能激越最后一日的现场气氛。波尔在接力棒到手之前，不过是起点上人潮中的一抹淡淡的橘色。最后四百米，不足一分钟，可以有各异的终章版本。那抹橘色跃动起来，暂且列在第三位，美国、牙买加这一刻更接近金牌。最后一个弯道了，橘色依旧未能超越，沸腾的体育场里，波尔的名字在被呼唤着，前三名之间焦灼不堪。赛道上蹦跳着加油的波尔荷兰队友们那一刻，心中曾有一个念头，奖牌已经足够好了。几秒间，波尔积蓄的所有势能喷薄而出，她接连超越对手，在终点线上留下了灿烂的笑容。大赛第一天，跌倒在终点线前；最后一天，完成史诗级超越。波尔，笑着创造历史，这样的标题，不断地从布达佩斯发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