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儿慈会多地团队被曝违规“配捐”：激励7%，收益高过银行理财

核心提示：

1. 柯善孝推出的配捐活动类似理财，若打款12.5万元，一个月后能额外获得5000元，月利达4%，远高于各大银行的定期收益，这对身患重疾的家庭而言，很有吸引力。

2. 儿慈会旗下9958官方微信公众号上涉及柯善孝的信息被紧急删除，但《风暴眼》发现，柯善孝的真实身份可能更复杂，并不是普通的志愿者。他所在的项目四部，每年为儿慈会贡献三分之一的捐赠收入。

3. 除了柯善孝以外，有公益人士、家长称，儿慈会9958山东、渭南、泰安等多地团队亦疑似“违规”募捐。大病家长们把捐款打给各地负责人，然后各地负责人再打给基金会，获得一定比例的配捐款，律师称这种自筹自用的模式违背了《慈善法》的规定。

4.一些机构推出配捐活动，实际上是为了获得腾讯等平台的配捐额。99公益日期间，腾讯提供3亿限定性配捐和4500万元非限定性配捐款，公益机构若获得前者配捐可享有配捐额度的20%提成，若获得后者将全额自享。

凤凰⽹《风暴眼》出品

⽂｜张蔚婷 编辑 | 刘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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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1日晚，儿慈会总部的办公大楼外的台阶上，以及大门两侧坐了许多衣着单薄、形色萎靡的男女。有人抽烟叹气，有人紧盯前方发呆，也有人手肘撑在额头和膝盖上，一言不发。他们整整坐了一夜，只想搞明白一件事，他们的救命钱去哪了？

他们是一群不幸的父母，孩子罹患重疾，原本充满希望的家庭兜转坠落，横亘在眼前的永远是现实问题，口袋里的资金能否覆盖无底洞般的医药开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他们奔走于各大慈善基金会或者公益组织，希望能够获得民间力量的援助。但没想到的是，有人盯上他们手里的救命钱。多位家长，讨要说法不得。有人拍了视频传到网上，称9月6日，儿慈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河北负责人卷走家长的钱，总额超过千万元。

儿慈会也旋即被推到风口浪尖。9月13日晚，儿慈会发布紧急声明，称涉案人柯善孝不是该会工作人员，曾在该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河北廊坊地区合作机构中当过短暂的志愿者，该会从未委托过柯善孝个人为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募集资金。

但《风暴眼》从多方了解后，情况或许更为复杂。儿慈会9958平台多地“志愿者”团队，为了赚取额外配捐收入，都曾私下招募患儿家属，违规搞配捐活动。

01 配捐类似理财：滚动投资，月利高达4%

《风暴眼》获得的视频显示，9月9日中午，十几名家长将两位工作人员围堵在办公室内，讨要说法。

在现场的家长肖鹏说，两名工作人员分别为9958项目四部总部负责人曹丽芳和平台发展部贾珍。她们表示，柯善孝并非中华儿慈会工作人员。

这话激怒了现场的家长，以前官微上柯善孝的介绍头衔都是中华儿慈会项目四部廊坊主任，现在怎么就成了无关人员，群情激愤中有人高喊“官网为什么突然就删了”“你们说完全没责任，你别给我扯淡。”

肖鹏事后回想依然感到不解，麻绳为何专挑细处断。因为孩子身患重疾，他在医院认识了一堆病友。6月的一天，好几个病友告诉他，中华儿慈会推出配捐项目，可以联系儿慈会项目四部9958廊坊团队主任柯善孝登记，仅需一个月即可获得高额返现。项目自2020年开始推行，从未出现问题。

这类项目，对于身陷重疾的家庭来说，非常具有吸引力。因为家里一旦有人患有重疾，基本就靠金钱续命，多一份钱，孩子就多一份希望。肖鹏的孩子每月光吃靶向药，就需2万元。听到病友们都在推荐，肖鹏上儿慈会旗下9958官方微信公众号搜索柯善孝的名字，确认其身份为团队主任，便立即联系了柯善孝。

柯善孝承诺，若肖鹏打款12.5万元，一个月后能额外获得5000元，即返还13万元，相当于月利率4%，远高于各大银行的定期收益。

出于病友之间的信任，加上柯善孝儿慈会团队主任的身份加持，肖鹏还是决定一试。他记得很清楚，6月底，自己向柯善孝转了12.5万元。

临近约定的回款日期，肖鹏看到不少病友们都收到了回款，于是，在还没有收到第一笔回款的情况下，7月26日，再次向柯善孝转账12.5万元。12天后，肖鹏收到了第一笔柯善孝的回款——13万元。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没错。

但没想到的是，8月26日，有病友表示柯善孝失联了。他尝试联系柯善孝，但手机、微信均被拉黑。他在病友群一问，几十位家长纷纷出来表示，都联系不上柯善孝了。

又过了几天，有家长表示，联系到了柯善孝，说是资金出现问题，暂时无法转账。

“完了！出事了！”肖鹏感到不妙，遂向群友要来柯善孝的住址，与柯善孝当面对峙。或是因为见到了本人，柯善孝向其保证，资金问题已解决，晚两天，约9月7日就能到账。他相信了。

7日当天，肖鹏发现，儿慈会悄悄将柯善孝的资料删除，在其旗下9958官方微信公众号上查无此人。群友们统计，受害家长约七八十人，涉案金额超一千万元。十几位家长当即约定，要到儿慈会北京总部要个说法。

儿慈会告诉他们，柯善孝是志愿者，并非正式员工。当事人已经自首。

《风暴眼》联系儿慈会9958工作人员，对方仅称：“警方告诉我们，柯善孝为冒名诈骗。其余情况不了解。”

02 被紧急删除的柯善孝和荣誉傍身的项目四部

虽然，儿慈会的2022年年报里披露的专职人员只有74人，并没有柯善孝的名字。但《风暴眼》发现，柯善孝的真实身份可能更复杂，并不是普通的志愿者，他与儿慈会捆绑可能也更紧密。

肖鹏告诉《风暴眼》，早在今年2月，9958项目官方微信公众号“9958儿童紧急救助”曾发布的一篇文章中，柯善孝作为中华儿慈会项目四部9958廊坊团队主任获得“中华儿慈会2022年度最佳领导力奖”。

这是为了奖励项目四部的优秀骨干颁发的奖项。《风暴眼》点击上述推文，发现柯善孝的名字已被删除。文章末尾显示，“文章已于2023-09-07修改”。不过刻有柯善孝名字的奖杯出现在推文内的视频中，并且经肖鹏确认，柯善孝在视频里多次出现。

除此之外，推文内还有许多删减不干净的痕迹，比如获奖人里，出现不完整的内容。无法删减的照片里，各地中华儿慈会项目四部网络团队的签约仪式合影中廊坊团队里的男子，就是柯善孝。

这也说明，来自各地的项目四部团队主任负责地方的募捐，每年会跟儿慈会签约。今年2月柯善孝作为廊坊分中心的代表跟儿慈会续约。

儿慈会平台传播部主任孙丹丹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柯善孝冒用廊坊救助站的名义，参加了上述活动。孙丹丹亦承认，对此审核不严。

孙丹丹进一步解释，廊坊救助站只是使用9958的牌子，只是合作机构，柯善孝仅是该合作机构的志愿者。孙丹丹还强调，合作机构及项目相关事务的成员身份，不意味着该成员与儿慈会或者9958项目建立劳动或劳务关系。

获奖的儿慈会项目四部的团队主任，除了廊坊团队，还包括石家庄、上海等多地的团队主任。

《风暴眼》了解，儿慈会项目四部实际上是儿慈会募捐团队的一支重要力量。儿慈会项目四部旗下四大业务板块之一就是9958儿童紧急救助。儿慈会2022年年报披露，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在2022年募捐收入是2.27亿元，几乎占到整个基金会捐赠收入的3成。

为了提升项目四部的募捐能力，儿慈会项目四部的骨干讲师更是频繁出现在各地的培训会上，对各地团队进行培训，以提升团队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募捐的能力。

03 受害家长称“募资配捐”一事涉多地团队

郑鹤红早就意识到，9958项目有很大的隐患。她从事救助患病儿童公益事业21年，早在2010年，曾帮助儿慈会创立和运营大病救助项目，即9958的前身。

9月初，她就收到志愿者的信息说，儿慈会多个团队在搞配捐。和柯善孝的配捐方式不同，各地团队在配捐活动的流程是，家长先行转账给项目组个人账户，项目组打给基金会后，由基金会拨款给家长。而不是类似柯善孝案中那样资金自始至终都在募捐者个人的账户里转来转去。

和郑鹤红的说法相似。肖鹏，在今年5月刚刚参加完儿慈会山东团队的配捐活动。他当时转账97000元，一个月后返还10万元。整个打款流程是，肖鹏将钱直接打给山东团队的个人账户，但中华儿慈会最终返回10万元。

志愿者发给郑鹤红的截图显示，来自9958泰安团队组织的2023年99公益日非配时段的配捐活动，泰安团队的工作人员，向患儿家长宣传配捐激励政策。

图注：左图为99公益日非配时段配捐，右图为520配捐

一个291人的微信群里，署名为泰安团队沐沐老师表示：非配时段，5万元以上开始计算，以万为单位，自筹50000激励3500元，暂定激励自筹金额的7%。

不止泰安的团队，郑鹤红还看到过渭南团队也开设各种患者微信群，在线上搞私下配捐活动。下图里的名为“葫芦娃”的人，郑鹤红说，就是9958渭南团队负责人。

配捐活动，本身没有问题。所谓的“配捐”模式，起源于腾讯的99公益日。每年9月，为了扶持公益项目，腾讯基金会每年拿出数亿资金，根据各项慈善公益活动募得善款额度，随机配捐。这些配捐的资金也来自腾讯等平台。

“正规的配捐活动，必须是向社会募捐，捐款资金也是统一打入基金会账户，而非个人账户。所有的资金都是由基金会统一管理和支配。”李月是深圳一家服务困境家庭的基金会秘书长，由于没有公开募捐资格，他们将项目挂靠在儿慈会下。她旗下的公益组织也会每年参与腾讯等平台的配捐，所有的捐款资金都是打入儿慈会账户。

“募捐资金流经个人账户，这是违反慈善法规的。”多位公益人士告诉《风暴眼》， 募捐活动的全部收支应当纳入慈善基金会的账户，由该基金会统一进行财务核算和管理。否则会存在很大的风险隐患。

北京安剑律师事务所律师周兆成表示，诱导患儿家庭将自己的钱，作为筹款来换取配捐的方式，即自捐自用本身就是违规的，不符合法律所规定的慈善捐赠概念。

他认为核查儿慈会是否参与，可以根据捐款的发起和劝募过程，来确定受捐资金的流向。而如果资金最终流向基金会，说明基金会参与，否则，可能涉嫌志愿者诈骗。

周兆成说，对于诈骗者如此轻易地借慈善机构的名义行骗，基金会应该对志愿者究竟有没有该有的资质，进行审核义务。这么多患儿家属被骗，基金会也存在对捐款者和受助者的风险提醒义务。而违反以上义务，周兆成认为基金会存在违规，民政部门也可以要求其责令改正，以及相应的行政处罚。

9月14日，儿慈会平台传播部主任孙丹丹接受中国之声采访时称，“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发起这样的配捐活动，还要把钱打进他的个人账户上。”并未对基金会是否存在日常配捐活动做出回应。针对上述疑问，《风暴眼》发送邮件寻求儿慈会的回应，截至发稿前，尚未收到回复。期间拨打儿慈会总部和紧急救助电话，亦均未能接通。

04 为何配捐“骗局”屡禁不止？

对于一些公益组织而言，每年的99公益日是年度盛事，多位长期作公益的爱心人士告诉《风暴眼》，他们会提前至少一个月做准备，“前期准备不充分的话，会筹得很差。”李月表示，尤其是服务型机构，筹款能力有限，有大量的管理费、行政经费开支，公益日活动的配捐是他们提高总体收入的重要途径。

2023年9月7日至9日上午10点，腾讯公益每天拿出1亿元配捐额，用于各具体公益项目中。一位专门服务困境家庭的社工发现，一小时内，当天的一亿额度就会被用完。其余时间段的捐赠行为将无法获得配捐。

但腾讯还有特别奖励。在99公益日这三天期间，它还会提供4500万元非限定性配捐款——只要捐款人数达到平台标准后，平台会给予相应的激励金。

这对各大公益机构而言，是抢夺的重头戏。因为，这笔4500万元非限定性配捐款，看似金额不高，但是一旦获得，是直接归属公益机构，而非像99公益日的3亿配捐，要求资金必须流到项目求助人身上，公益组织最多提取配捐部分的20%作执行费。

除了99公益日，越来越多的互联网公益平台还在其他时段推出配捐。2023年，腾讯拿出5500万作为日常配捐激励，配捐款项也是直接打入公益机构，2022年，腾讯拿出5000万作为日常配捐激励。2022年，字节跳动公益平台发起“DUO爱公益日”，设定单个公益项目配捐金额上限为10万元，但并未对外披露配捐总额。

通常来说，公益组织募得捐款越多，意味着旗下的项目也可以获得更多配捐款，抽成也会增多。根据2022年儿慈会年度报告披露，当年，儿慈会在腾讯99公益日期间筹资2.3亿元，获得配捐款2735万元。其中非配捐时段筹资4061万，获得配捐189万。

这些配捐资金对没有经营收入的公益机构而言，无疑是一笔不菲的额外收入。所以出现不少人会利用求助者急需用钱的心理，向其家属筹得大量钱款，从而获得更多配捐款。待配捐款到账后，再给予家属一定比例的补助。李月告诉《风暴眼》。

也就是说，慈善组织大力推出配捐活动，实际上是为了获得腾讯等平台的配捐额。这也导致社会上出现不少公益人士“冒名”配捐，然后卷走患病家属大额资金的乱象。2017年同梦基金会创始人刘建被爆出，卷走100多位白血病家属的1000多万募捐款。2021年，桐柏县医保中心的工作人员王亚南被曝出利用白血病家属的心理，卷走了数百万元的募捐款。

儿慈会9958项目身陷“配捐诈骗”漩涡后，9月13日，腾讯公益和新浪微公益发布声明，暂停9958所有项目筹款，等待后续调查结构，再做进一步处理。

对于儿慈会身陷的配捐漩涡，李月担心公益事业会受到影响，“其实真的对我们伤害挺大的，”她说，“本来市场也不景气，慈善方面再发生一些舆论信任危机，我们再去说服别人去捐款，会更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