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O涉赌被逮捕背后，斗鱼走在钢丝绳上

爱赌的陈少杰，终于把自己送了进去。

11 月 21 日，斗鱼发布公告称，“ 公司 CEO 陈少杰先生于 2023 年 11 月 16 日左右被成都警方逮捕。公司尚未收到任何有关对陈先生进行调查或陈先生明显被捕的原因的正式通知。”

一天后，11 月 22 日，成都都江堰公安发布通报：我局经查明，陈某杰涉嫌开设赌场罪。目前，陈某杰已被依法执行逮捕。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陈少杰上一次公开露面还是今年 8 月份斗鱼第二季度财报分析会上，着重回应了 5 月湖北省网信办进驻斗鱼进行为期一个月的督导工作一事，“ 未来斗鱼将继续加强合规建设，持续优化平台环境，加大投入高质量赛事和正能量内容，构建和谐健康的网络环境。”

最近两年，斗鱼频繁因 “ 涉黄 ”、“ 涉赌 ” 问题被相关机构点名，监管压力骤升。 但，令人意外的是，公司的创始人会因此入狱。早在 10 月中旬，知危从不同渠道获悉其可能因涉赌失联多日，向斗鱼方求证时，其员工仅发了一个 “ 窒息 ” 的表情来回应。

作为斗鱼的创始人，1984 年出生的陈少杰可以算得上成功的创业者，21 岁时沉迷游戏的他大一便辍学，之后联合开发了 “ 掌门人 ” 游戏平台，随后卖给盛大。赚得第一桶金后，陈少杰买下国内二次元网站鼻祖 A 站，并将 “ 生放送 ”频道独立，成为最早的游戏直播平台之一，也就是现在的斗鱼。

其实，斗鱼作为当年千家直播平台混战的幸存者之一，本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小富即安，夯实游戏内容，顺便乘着直播带货的风口往前尝试一步，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前景。

但，在护城河如此之浅的行业即使打败了绝大多数竞争对手，后续要维持长青并不是件易事。于是，随着监管松紧收放自己的尺度，就成了直播平台最常用的策略。

诸多涉赌事件中，“ 彡彡九户外 ” 可能最为人所知。2021 年 4 月 8 日，斗鱼主播付海龙、潘斌被四川都江堰警方以涉嫌开设赌场罪批捕。根据此前的直播视频，二人通过让用户送礼物、办卡等方式进行几千甚至几万人民币的抽奖，“ 以小博大 ”。

从当年都江堰市人民检察院官网发布的案件情况来看，全文未涉及斗鱼平台。当时斗鱼对此案曾回应 “ ‘ 彡彡九户外 ’ 直播间有关行为并非赌博，而是属于商业领域的有奖销售行为，依据《 反不正当竞争法 》，只要抽奖金额不超过五万，就既不违法，也不违规。”

一年半后，2022 年 12 月，案件有了最终结果：都江堰市法院审理了该院首例利用直播平台开设赌场案，被告人付某某等 3 人利用直播平台开设赌场，“ 吸金 ” 近 1.2 亿元。至被挡获时，共组织抽奖 4200 余场次，442 万余人次参与。

法院经审理认为，3 人的行为构成开设赌场罪，依法判处主播付某某、潘某有期徒刑 6 年，对其后勤、财务周某依法适用缓刑，对 3 人共处罚金 165 万。

巧合的是，此次逮捕陈少杰的正是都江堰市警方。

知危曾在 2021 年末采访过曾线下到武汉斗鱼总部维权的 A 某，他参与的玩法和 “ 彡彡九户外 ” 相比更为隐蔽，当时其玩了一种直播间的 “ 预言 ” 互动竞猜 “ 游戏 ”。简单来说，主播在线上直播打麻将，观众竞猜主播开局后手牌有无 “ 癞子 ”，以在斗鱼平台充值后得到的 “ 鱼丸 ” 作为 “ 虚拟货币 ” 进行投入。1000 鱼丸价值 1 元人民币，平时可以做任务获得，赠送主播能提升直播间热度。

鱼丸本身无法流通，但是一天主播私信他 “ 鱼丸可以换钱 ”，即可以把竞猜获得的鱼丸以现金方式卖给别人，也可以以相对便宜的价格购买鱼丸，参与竞猜，主播还给他推荐了专门倒卖鱼丸的商人。

当时一位律师向我们表示，要证明斗鱼平台牵涉其中，需要大量证据佐证，同时如果涉及民事、刑事交叉情况，则需要警方的调查结果；即使调查结果证明了主播利用平台参与了赌博行为，对于平台要不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也存在着比较大的争议。

如果明知在该房间内进行网络赌博，仍为其提供平台，则构成犯罪行为的共犯，这同样需要警方的进一步调查。

当时一位斗鱼的工作人员曾向我们表示，受访者绝大部分钱款交易在斗鱼直播间外，和 “ 商人 ” 在其他社交平台联络、交易，已经脱离了平台可以监管的范围。

对于其提到的鱼丸商人，上述工作人员承认，确实有倒卖鱼丸的商人存在，平台内部称为 “ 背包客 ”，但是由于交易行为均在直播间外，交易链条较长且隐蔽，发现和打击难度很大，当时斗鱼方面的打击措施主要是在直播间弹幕关键词筛选封号，和对一些公共平台的鱼丸交易发布留言进行举报。

后来，曾经给 A 某推荐鱼丸商人的一位主播依然在进行麻将预言竞猜活动，当时该主播发布了一条置顶动态，“ 严厉打击一切任何形式线下交易，一经发现有权清空用户所得全部奖励……祝各位大哥们心想事成，百事可乐。”

梳理各类相关案件和一些投诉维权事件，不难发现，受害者主要是两种，一种知赌犯赌，并且熟知各种直播暗号，一种沉迷在形式多样的活动玩法中，损失了财物，一直觉得 “ 这只是游戏 ”。

现在，另一个关键点在于，陈少杰涉赌被捕是否与平台相关，知危在 22 日询问了斗鱼平台的公关人员，对方表示暂无官方回应。

我们无法判断类似平台层出的涉赌行为获得的资金是否流入到平台？如果有，又是以何种方式流入的？

在另一个被广泛提及的案例里，2021 年入选斗鱼直播平台年度十大巅峰主播的 “ 长沙敢死队 ”，常在晚上 10 点开始涉赌抽奖，“ 长沙乡村敢死队 ” 也称赌局为 “ 10 点经济课 ”，以 “ 晚上 10 点开始上课 ” 为公开暗号，被网友戏称为 “ 斗鱼最大赌场 ”。而陈少杰名下关联企业武汉斗鱼鱼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曾入股了 “ 长沙乡村敢死队 ” 背后的 MCN 机构，湖南鱼小丸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持股 4% 。

如果做风险评级，相比涉赌，色情的风险性显得更低一些。一位游戏直播用户发现，斗鱼对于 “ 擦边 ” 直播的审核 “ 忽紧忽松 ”，“ 今年上半年九点多十点后舞蹈区主播很热闹，直接露到大腿侧着躺在床上直播。后来这种情况变少，原来跳舞的主播都坐在椅子上聊天连麦居多了。”

一位某长视频大厂合规部门的员工在分析平台直播业务流量不温不火的原因时曾向知危坦言，“ 国内直播行业就是探底线的过程，太有底线了，就很难做得起来。”

受 CEO 被逮捕消息影响，斗鱼 21 日美股盘前股价下挫跌幅超 10%，在感恩节休市的前一天，收于 0.903 美元/股，开始面临退市风险。

但，其实即使无此消息，斗鱼长期股价低迷，和三年前超 20 美元/股相差甚远。

曾经的直播一哥麻烦缠身，随之产生的疑问是，直播缘何变成了这样，需要平台如此行事？

在国内互联网行业狂飙突进的年代，往往有这样一种现象：赛道最具有想象力的时候就是疯狂扩张烧钱之时，资本和企业最大的动力就是扩张地盘，杀死竞争对手，等到厮杀完毕，尘埃落定，市场的反馈才露出真相，这可能是一门不赚钱的生意。

陈少杰在拓展新赛道的天赋曾在创业初期得以充分发挥。 在千播大战中抢占市场的时候，斗鱼在当时最火的 PC 游戏《 英雄联盟 》里发起了一个活动：只要达到某些限定条件的游戏玩家就可以将游戏 ID 加上前缀 “ 斗鱼TV ”，前一百名改名玩家，每人有 2 万元的奖励。

随后，斗鱼用 200 万，在英雄联盟世界打出了名号。半年内，斗鱼同时在线人数从 5 万激增到 100 万。

而后除了一年几亿的宽带费用，主播的巨额签约费成为平台最主要的支出，也是获取流量最直接的方式。

看中了斗鱼的流量优势和游戏行业的巨大潜力，资本市场对于斗鱼持续看好，上市前每一年都有融资。2014 年，奥飞娱乐 2000 万天使投资，同年 6 月，红杉资本 2000 万美元 A 轮融资；2016 年 3 月腾讯领投 1 亿美元 B 轮融资，同年 8 月腾讯和凤凰资本领投，15 亿美元 C 轮融资。这些钱，得以支撑其连年亏损后撑到了千播大战的最后，在 2019 年上市。

当时，站在陈少杰身边的，是其以一亿三千万天价签约斗鱼的主播，旭旭宝宝。 但是在游戏直播行业形成斗鱼、虎牙双寡头局面后，依靠大主播、依靠周期性不明的爆火游戏无法帮助斗鱼持续造血，营收起不来，签约费成了支出累赘，旭旭宝宝在今年转投抖音。

一直以来，游戏直播行业都缺乏有效的变现途径，营收依赖单一的打赏分成。直播带货能发掘游戏用户的消费能力也被证明是伪命题，尤其是以男性用户为主的斗鱼平台。斗鱼开始寻求广告业务的增长，今年第二季度其广告和其他收入同比增长 106.5%，为 1.339 亿。

但，广告频率的增加，一定程度上对平台氛围造成了损害。同样是今年第二季度，斗鱼的月活跃用户为 5030 万，同比降 540 万；平均付费用户为 400 万，同比猛降 260 万，而直播服务营收同比下滑 28.8%，掉到 12.583 亿元。

经过一段时间的开源节流后，斗鱼重新开始拿到热门赛事版权，并丰富内容形态，通过发掘自家主播进行自制赛事和综艺的输出，但依旧没有在财报上体现明显的效果，这些也从来不是行业的护城河。

老对手虎牙则更专注于游戏电竞，咬牙拿下几乎所有的热门电竞赛事版权， 包括 20 亿 5 年 LPL 独播权。与此同时，虎牙还相对较早的探索直播出海，2023 年初，时任虎牙 CEO 的董荣杰提到，Nimo TV 在去年经战略调整之后，聚焦东南亚及中东等重点地区发展；在发展游戏直播的同时，加大泛娱乐内容的布局。

此次讲话之前，虎牙国际化团队成员 200 余人，裁员 70%，出海产品Nimo TV的运营团队大收缩。 在董荣杰年初讲话之后，Nimo TV 也几无消息，而董也在今年 8 月份离职，战略调整效果如何，仍未可知。

更深层次的是，当斗鱼这样的直播元老们还在以传统的方式理解和运营平台，并且时不时通过涉黄和涉赌获得 “ 补给 ” 时，真正的掘墓人已经寻找到新的发展路径，并把新的营收金主游戏商，牢牢抓在手里。

抖音，某种程度就是斗鱼们的掘墓人。

过去几年的疫情，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直播行业类型的泛化和繁荣，新兴的流量池子在去中心化的短视频平台上孵化，抖音、快手、B 站成了中小主播的沃土。

陈少杰当初提倡的游戏直播泛娱乐化率先在抖音实现，在游戏领域，斗鱼更像正规军，技术范，但是休闲性带来的流量，却出乎人们的预料。去年 6 月的数据，抖音万粉达人主播数量较 21 年增长 25% 。

抖音拥有可观的流量后，强大的营销能力成为无往不利的杀手锏，其在 2021 年下半年推出 “ 小手柄 ” 功能就是这样。简单来说，其就是一个游戏推广平台，主播通过玩游戏为游戏导流，并从被转化玩家的充值金额中获得分成。

对于游戏厂商来说，这比单纯的广告买量效果更好，而对于腰尾部主播来说，相比固定甚至没有的签约金，这又是一笔持续的收入。

抖音借助这个营销工具，无意中打通了游戏发行联运的通道。从最早发现转化效果斐然的棋牌游戏厂商，到网易铺《 蛋仔派对 》这样成名的大作，抖音游戏供给端逐渐突破了斗鱼、虎牙的封锁。甚至，腾讯开始在抖音互通流量后，也开放了多款自家平台游戏的直播。

短视频平台做游戏直播抢饭碗，斗鱼也在做短视频内容池子，但是效果并不好。现在打开斗鱼 APP，默认推荐为直播界面，“ 视频 ” 处于一级界面的第二位，视频首页最多播放量为 5.6 万，弹幕 26 条，其余多为几千到上万不等的播放量。

斗鱼用户吕琳对知危表示，自己更倾向于直播看斗鱼，但是喜爱的主播直播切片，在 B 站和微博观看的频率更高。

“ 但是，最近打开斗鱼的频率越来越低，列表里关注的主播灰色的越来越多。”

当几乎所有的 App 都内置了直播接口，当平台主播群体收入下降，逐渐出走，用户粘性降低就成了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被撕裂的越来越大，以直播为生的单一平台就只剩下 “ 氛围 ” 可以怀念。

如果，把斗鱼看做是腾讯游戏和文娱直播拼图的一部分，或许斗鱼就不用承担那么大的压力，而是老老实实作为一个广告投放的流量平台。

腾讯一直是斗鱼和虎牙最重要的投资方和最大股东。公开信息里，斗鱼获得的 8 轮融资中，腾讯多轮跟投，并在 2018 年 3 月投向斗鱼 6.3 亿美元。2019 年上市后，截至去年 4 月，腾讯持股 37.7% 。腾讯对虎牙的持股比例则更高。

2020 年，斗鱼和虎牙曾在抖快、B 站的围剿下，联合宣布 “ 合并协议与计划 ”，按照市值进行 1:1 合并，合并后公司为腾讯控股公司。2021 年，合并案遭反垄断调查被正式叫停。

腾讯无法在高位套现，整合游戏直播行业的努力又遭叫停，对斗鱼的扶持也逐渐放松。

之前腾讯对旗下游戏版权保护严格，禁止其他视频平台对其直播、内容剪辑搬运和二次创作，斗鱼也借此形成了一定的行业壁垒，但是这种壁垒并非自己塑造，而是仰仗于大股东，这或许是其在游戏领域的唯一护城河，一旦斗鱼流量池无法满足需求，开放合作就成为最佳的选择。斗鱼就必须自己寻找新的营收增长点。

2023 年 4 月，腾讯和字节跳动达成长短视频合作，开始在长短视频联动推广、二创方面开展探索，这其实在游戏直播的内容和分发上对斗鱼形成了直接的竞争。

对腾讯而言，斗鱼除了是自家赛事的官方转播商之外，或许更是了一个纯粹的宣传漏斗。近期《 无畏契约 》国服内测，通过观看斗鱼直播可以获得永久测试资格，但是并没有人对直播内容感兴趣，更多的用户在获取了资格后就退出了直播间。

这就很像 “ 关注公众号 ” 可获得优惠，但是架不住关注完取消。谁能想到从千家平台杀出来的直播巨头，斗鱼成了一个白嫖的环节。

耐人寻味的是，斗鱼深陷黄赌泥沼时，腾讯音乐在今年 5 月底停掉直播抽奖功能，并在第二季度财报中提到，“ 我们主动采取多项服务提升和风控管理措施，其中包括调整某些直播功能，以及实施更严格的合规程序 ”，……“ 给用户提供更加专注于围绕音乐的用户体验 ”。

调整结果在三季度财报中体现，腾讯音乐在社交娱乐服务和其他服务收入同比下降 48.8% 至 20.2 亿元，接近腰斩。“ 这主要是由于我们调整了部分直播互动功能并实施了更严格的合规程序。” 财报中如此提到。

监管日严，也就不难理解斗鱼作为可能是离底线最低的直播巨头，开始受到更频繁而严格的调查。

只是令人唏嘘的是，从形成寡头局面，行业格局日渐明朗到东窗事发，斗鱼其实有着三到四年的时间窗口进行合规化整改。

而陈少杰，却似乎无法下定决心，依旧把自己和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运行在一根细细的钢丝绳上，稍有不慎，便是跌入万丈深渊。

撰文：Rick

编辑：大饼

制图：子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