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额善款，困在地产雷阵里

题图为“当代系”实控人艾路明

武昌城南，汤逊湖畔，波光如鳞，候鸟翩跹。湖西的文化大道旁，一个规划了近二十年、奠基超过十年的养老公寓项目，因为投资方的爆雷，再次笼罩进一片迷雾中。

作为项目牵头者的湖北慈善总会，名下数亿元善款，竟以理财名义流向了项目的合作方——当地民企巨头“当代系”，被用于“当代系”旗下地产项目纾困。如今，这些善款受困于地产的雷阵，进退不能。

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

一、

近日，湖北武汉地方法院公布了一宗执行案件，案号为鄂0192执5932号，涉及湖北慈善总会与武汉当代科技产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合同纠纷，待执行金额高达5.75亿元。

这是什么概念呢？湖北慈善总会最新的年报显示，它的总资产才7.71亿元，也就是说，这部分陷入纠纷的债权，占到了它总资产的75%。而去年一年，湖北慈善总会收到的现金捐赠，也才八亿多元。

如此巨额的一笔善款，如果收不回来，必将给湖北慈善系统带来重大损失，也必将对官方慈善机构的公信力带来严重损害。

武汉当代科技产业集团隶属于武汉最大的民营企业“当代系”，实控人艾路明。“当代系”囊括当代地产、人福医药、当代明诚、三特索道、天风证券等板块，是业内知名的多元化产业巨头。“当代系”正在遭遇严重的流动性困境，旗下债券已实质违约。今年8月，艾路明还因涉嫌信披违法违规，被证监会立案调查。

湖北慈善总会与“当代系”的诉讼，始于2021年7月，并在当年9月和10月几度开庭审理。到如今诉诸执行，已经延宕两年余。两年间，“当代系”走向全面爆雷，摇摇欲坠。

但吊诡的是，湖北慈善总会每年的审计报告，对这个影响重大的诉讼，以及这笔资金的出借背景和流向，只字未提。

我查询了湖北慈善总会历年审计报告，这笔资金在资产负债表里，被计入“短期投资”名目里，而在现金流量表里，被计入了“支付的其他与投资活动有关的现金”名目，并已持续多年。

截至2022年审计报告，此类“短期投资”余额显示有6.17亿元。其中，大部分应该就是与“当代系”的涉诉债权。

众所周知，对于善款的使用，有着明确而严格的章程限定与监管要求。以理财或者资产管理名义，出借向会员单位，尤其是已经爆雷的地产公司和项目，显然不在规范使用的范畴。

湖北慈善总会的章程显示，本会经费必须用于章程规定的业务范围和事业的发展，不得在会员中分配。本会的资产，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侵占、私分和挪用。

艾路明在2019年初，当选为湖北慈善总会的副会长。

在历年审计报告中，审计机构也认为，未发现有侵占、私分、挪用资产以及违规分配的行为。“湖北慈善总会按照合法、安全、有效的原则，对闲置的款项以定期存款及固定收益理财投资等方式实现了基金的保值、增值”。

如今，随着“当代系”的爆雷，湖北慈善总会的善款流向，意外暴露于聚光灯下。那么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我查询了该笔诉讼的背景。除了武汉当代科技产业集团之外，涉诉主体还包括湖北当代盛景投资有限公司、湖北康乐苑发展有限公司，以及一个第三人：湖北省康乐老年福利事业服务中心。

相关裁判文书并未公开。但仅凭这些线索，已足以让我们拆解出这份纠葛的来龙去脉。

二、

武汉江夏区汤逊湖西岸，文化大道旁，有一个名为康乐苑的养老公寓项目，已经规划了近二十年，奠基超过十年，但目前，该项目仍停留在图纸之上。

项目旁，正是当代集团于2013年拿下的江夏区“地王”，后来的高端住宅项目当代君悦湾。2018年，当代将项目80%权益出售给了金融街，目前该项目已改名为金融街金悦府。该项目的开发主体，即为上文提到的湖北当代盛景投资有限公司。

2019年初，当代集团将剩下的20%权益，质押给了湖北慈善总会，换取了湖北慈善总会的资金驰援。

我没有查询到这笔融资的交易结构和具体金额。但可以参考的是，在湖北慈善总会2019年审计报告里，“支付的其他与投资活动有关的现金”达4.4亿元。

为什么湖北慈善总会用善款帮助一个地产项目纾困？要回答这个问题，绕不开一旁的康乐苑养老公寓项目。

康乐苑一直是湖北慈善总会牵头的重点项目。康乐苑的开发主体为湖北康乐苑发展有限公司，成立于2007年，目前“当代系”持有80%股权，另20%股权属于湖北省康乐老年福利事业服务中心，该中心受湖北慈善总会管辖。

事实上，当代君悦湾和一旁的康乐苑老年公寓，在久远之前的规划中，应属于同一个项目规划。只是在后来的具体实施中，地块拆分。由房地产开发的投资收益，为带有公益属性的养老项目提供资金支持。

艾路明是在2010年接手的康乐苑养老项目。而在此之前，这个地块的诞生，绕不开另一位大佬：出身沧州的中国“燃气大王”刘明辉。

2005年，湖北慈善总会将老年公寓项目选址于江夏区大桥新区大花岭村，总面积600余亩，土地属于行政划拨。2007年，刘明辉中国燃气旗下的川东燃气公司介入，项目公司康乐苑发展成立，川东燃气持股80%。

中国燃气当年的公告曾披露了这个项目，总面积达662亩。不过，对于项目的性质，有点模糊不明。中国燃气曾把该地块以商业用地进行评估，并在财报中计入巨额利润。后又说是公益用地，不能进行商业开发，2009年川东燃气退出，为此中国燃气再计入巨额亏损。

这笔交易在当年争议很大，甚至成为当年中国燃气高层内斗的主要导火线之一。刘明辉差点从中国燃气出局。

一份刑事判决书，披露了当代集团与该项目的结缘过程。

中国燃气搞不定当地拆迁，找到当代集团艾路明的助理余磊，余磊托关系找到了时任江夏区副区长的欧阳坤松帮忙，最后拆迁问题解决，并节省了数千万元。为了表示感谢，余磊向欧阳坤松行贿80万。欧阳坤松落马后，当代公司、余磊与财务蓝某，均以单位行贿罪被诉，但也仅罚款了事，从轻发落了。

后来，当代集团接过川东燃气80%的股权，成为项目的主要投资方。

项目规划也几经调整。最初规划的体量很大，号称一个容纳两万名老人的养老社区，后来缩减为可供1.6万名老人入住。到 2 012年项目奠基时，当地官方新闻称，要为3000名老人提供全方位养老服务。但即便如此，这也是当时湖北规模最大的养老项目。

但在奠基活动的高调亮相后，十年里，康乐苑就没什么后续的动静了。

2013年底，当代集团经过250轮竞价，以266%的溢价率拿下一旁的住宅地块，创造当时的江夏“地王”，也就是后来的当代君悦湾。不过，该地块拿下后也长期闲置，并差点被收回。直到2017年才开始有实质动作，但最终转手予金融街。

金融街由北京国资控股。当代集团仅保留了项目20%的少部分权益。哪知，正是这部分权益，竟让数亿元公益善款在此踩雷。

三、

康乐苑养老社区，本应成为湖北慈善总会引入社会资本、参与慈善共建的一个典型案例式项目。但最终事与愿违，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艾路明都是那个看起来最合适的合作者。

在公众形象中，艾路明醉心公益，除了商人身份外，他最醒目的标签是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的会长，并深度参与江豚保护、三江源保护等公益项目，号称80%的时间都用于环保公益。艾路明与他的“当代系”，也是湖北慈善总会第二大的捐赠者，仅次于劲酒集团。

2019年3月，湖北慈善总会换届后，新任会长陈天会将他走访的第一站，就选在了当代集团。官方新闻显示，陈天会与艾路明就推进双方合作的养老项目进行了深入座谈。

新闻称，艾路明从集团战略规划、产业集群等方面进行了详细介绍，并就合作的养老项目在推进过程中遇到的主要难题发表了看法。艾路明表示，当代集团将按照省慈善总会的项目实施要求，坚持项目定位不动摇，积极推动项目执行工作。

那时，湖北慈善总会刚刚向当代的地产项目投了数亿元。后来事实证明，这些在慈善领域堪称巨额的善款，对于千亿民营巨头而言，仍是杯水车薪。2021年，失去耐心的湖北慈善总会，最终选择将当代集团诉诸公堂。

我试着去探寻康乐苑养老项目十年难产背后的部分真相，未获答案。不过，也收获了一些线索。

比如上文提到的，某些官员贪腐案件的影响。时任江夏区副区长的欧阳坤松，是该项目的重要推动者之一，他的落马，以及当代集团2015年对该案的牵涉，无疑也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

此外，当代集团不惜豪掷17.31亿拿下的君悦湾“地王”项目，在拿地后遭遇了地铁改站风波，本来规划在项目门口的地铁站，被改到了一公里外，这让地块价值大打折扣。这也被认为是当代公司选择捂地、推迟开发，并最终转手的主要原因。

如果连房地产都挣不到钱，自然就没有多余的投资收益，去支援公益项目的建设。

还有， 在汤逊湖的对岸，庙山旁的澳门山庄，有一个延宕多年的夺地纷争，事涉一位澳门商人与武汉本土开发商。该项目的背景故事非常有名，官司一度打到了最高法。纷飞的战火也一度蔓延到了康乐苑地块，涉及土地异地置换问题。当然，这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在我看来，“当代系”本身也问题重重。

这是一家业务版图明显超出其资本实力和掌控能力的企业集团，依赖的是纷繁而复杂的资本运作手段，不停歇的资产扩张、腾挪和关联担保融资，它的膨胀路径和跌落过程，与目前国内那几个泡沫破灭的民营巨头，并无两样。

出身名门的艾路明，拥有最高端的朋友圈资源。但复杂的政商关系，也是一把双刃剑。数月前艾路明再度接受协查，事涉原西南某省落马主官的案件，这让本来就陷入困顿的“当代系”雪上加霜。

目前，艾路明仍在艰难自救。我并不关心“当代系”到底有几百亿、几千亿，但这5.75亿元挪用的善款，我会一直盯着，直到它回到它本来的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