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彦宏不再容忍，开始说实话

李彦宏在 2018 年极客公园创新大会上接受张鹏采访

“我觉得比较尴尬”。

2018年，极客公园创新大会现场，李彦宏回忆第一次见媒体时的感受如是说。

那是2000年，李彦宏从硅谷回国创立百度不久，在当时的办公地点，北大资源宾馆做了一次媒体沟通。他和团队给媒体分享纯技术的内容，在互联网还没有大范围普及的年代，大多数人都听不懂。就像稍早之前，马云北上推销电商业务被当成骗子，不被理解。

李彦宏总结说，因为百度还没有现在这么有名气，早期的商业模式是向其他门户网站提供技术，不是面向终端消费者，解释起来比较难一点。

实际上，他低估了解释的难度，自认为当时在硅谷做搜索，周围的人都清楚搜索是怎么回事。但在国内，大家对他们做的事情，要么是听不懂，要么就是不理解搜索引擎的价值，因为门户网站都标配了搜索。

那时，门户网站出道即巅峰，牢牢把持着用户上网的入口。有流量，就有成型的商业模式。业界和用户对门户网站的接受度和理解度，都远高于搜索引擎。当时，搜狐有一句广告语：“出门看地图，上网找搜狐”。

这只是一个开始。后来百度崛起，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中国互联网的门面，李彦宏还会花很多精力“解释”百度。比如，2001年，他说服股东，同意百度转型为面向终端用户的独立搜索引擎网站。

紧接着，李彦宏带领团队实施“闪电计划”，进行技术升级。这个项目设定9个月内，“让百度引擎在技术上全面与Google抗衡，部分指标还要领先Google......”由此，百度发展成为全球最大的中文搜索引擎。在谷歌退出内地市场后，百度更是一家独大。

李彦宏是业内公认的温和儒雅。纪录片《中国老总》曾透露，李彦宏是典型的理科男性格，没什么看不惯的事情。尊重每一个人的性格，只有踩到个人的底线时会据理力争到底。他在接受采访中自称，“我确实是脾气比较好的老板，很少对员工发脾气。”

2019年百度AI开发者大会，开场演讲进行几分钟，就有观众突然上台，在李彦宏头上浇了一瓶水。面对这个突发事件，李彦宏没有失态，不急不恼，淡定地回应一句：“What’s your problem？”便迅速调整自己，继续演讲，并开玩笑式的安抚现场观众的情绪：“大家看到，在AI前进的道路上，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

这种好脾气，很大程度上源于李彦宏的“容忍”。李彦宏曾告诉《财经》记者，因为有时候害怕被外界误解，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压抑自己的表达。“其实我确实很害怕，时间久了以后会麻木，会习惯和周围特别熟的人沟通。”

在贴吧事件后——2016年4月12日，患癌大学生魏则西通过百度搜索，找到一家莆田医院接受治疗，导致病情延误，最后不治去世——危机笼罩百度，李彦宏试图改变“过于容忍”的风格。

虎嗅在早期的一篇分析中提到，2017年百度拉开组织和文化变革的序幕，李彦宏带头反思和自省。在一次内部会议上，他说：“我这人，不会因为谁爱说好听的话就喜欢谁，也不会因为谁怼我就要干掉谁，我不是那种人。但我有我的问题，对那些不符合我们文化的人和行为过于容忍了，这是我们走了弯路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当他说到“容忍”这个词的时候，与会者突然爆发出长久、热烈的掌声。“来百度十来年了，那一瞬间就觉得我跟Robin心连心”，不止一个参加该会议的员工事后都有同感。

脾气好，容忍度高的另外一面，是李彦宏的理性和自信。有媒体评价，李彦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企业家，他更相信技术和数字的力量，而不相信人。“贴吧事件”爆发的部分原因，正是源于李彦宏过度相信机制的力量。

这是可以理解的，李彦宏在创立百度之初，就提出过“搜索引擎三定律”，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介绍：

第一定律：相关性定律。当时叫情报检索，或信息检索，也有叫全文检索的。相关性都是基于词频统计的，也就是说，当用户输入检索词时，搜索引擎去找那些检索词在文章 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位置较重要的，再加上一些对检索词本身常用程度的加权，最后排出一个结果来 。

第二定律：人气质量定律。根据这一定律，搜索结果的相关性排序，并不完全依赖于词频统计，而是更多地依赖于超链分析。

第三定律：自信心定律。根据这一定律，搜索结果的相关性排序，除了词频统计和超链分析之外，更注重的是竞价拍卖。谁对自己的网站有信心，谁就排在前面。有信心的表现就是愿意为这个排名付钱。

我们可以从这三大定律中，找到百度早期竞价排名的技术源头，也能看到李彦宏相信机制的根由。

但这造成的一个现实局面便是，百度的决策体系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财经》曾报道，“在百度，如果李彦宏不作决策，别人也不作决策。”一位与百度合作过的投行人士评价李彦宏，开会时他往往开始一言不发，最终一锤定音。这种决策体系下，百度的危机，体感最强烈的是李彦宏。而公司上下，反而是后知后觉。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李彦宏都表现得很从容。他把这种状态形容为“ZOOM OUT”，实际上就是在远处稍微看一看，这个公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个市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2016年乌镇世界互联网大会上，李彦宏断言，移动互联网时代已终结。这客观上推动百度赶了人工智能的早集。此后一年，李彦宏出了一本书：《智能革命：迎接人工智能时代的社会、经济与文化变革》，他在书里写道，“我觉得人工智能这个机会是我的，我既喜欢这个东西，又擅长这个东西”。

三个月后，李彦宏找来的陆奇，在百度AI开发者大会上喊出“All in AI”。百度的使命也变成“用科技让复杂的世界更简单。”

在2018年极客公园创新大会现场，他分享管理心态的变化，“同样的话我说出来，和别人说出来起的作用是完全不一样的，有的时候我们内部有一些高管讨论说这就是我们的共识，后来我说你们去传达好了，说不行，这个事儿你得亲自去说，你说了大家才会信，你说了才说明真的是我们就要朝这个方向走了，我们去传达你的话也没有用，起到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最近一年来，李彦宏呈现的则是“ZOOM IN”的一面，开始热衷于讲实话，成为激烈的行业呐喊者。比如，11月15日，深圳2023西丽湖论坛开幕式上，李彦宏提出，“拥抱AI时代，需要一把手来驱动”，由于CTO、IT负责人更关注技术本身，认为自己做大模型是交作业，结果不仅造成资源浪费，而且用不起来，最后一地鸡毛；只有一把手才会真的关注新技术如何提升业务的关键指标。只有一把手上阵，才能让新技术真正为企业所用。

李彦宏把大模型推到“一把手工程”的高度，把筹码都压在大模型上。当一家公司的领导者，需要用严肃的态度、激进的情绪以及高昂的口号，来传递信息时，除了展示狼性的一面，更多还是在表达破釜沉舟的决心，以及逐渐外显的焦虑。

不能忽视的是，百度的决策体系，还是没有发生本质上的变化。这种自上而下的业务推动模式，就需要李彦宏更多的站在台前。

今年年初，ChatGPT爆火之后，百度趁势推出大语言模型文心一言。随后的几个月里，快速迭代，并取得不错的成绩。根据官方资料，文心一言在8月31日面向全社会开放服务，首日即回答了网友3342万个问题，成为登顶Apple Store免费应用榜首的首个中文AI原生应用。

目前，文心一言已经迭代到第四代。李彦宏曾自信地表示，文心一言4.0是“迄今为止最强大的大模型”，丝毫不逊于ChatGPT-4。而在此之前，文心一言3.5已经被IDC评为中国LLM的第一名。

李彦宏的压力，传导在百度这头大象身上，就是需要对业务进行“重构”，而不是简单的“接入”。他也频频为文心一言站台，以颠覆形象的尖锐观点，试图推动行业伙伴携手发展。比如2023年3月，李彦宏就提醒“不要重复造轮子”，表示应用才是大模型真正的机遇。

2024年极客公园创新大会上，李彦宏更直白表达了自己的情绪，“我多多少少有点着急”。他在与极客公园创始人张鹏对话中强调，整个国内的AI大模型行业，现在其实卷偏了。太多公司花费太多精力在打造自己的大模型上，但实际上，眼下更应该抓住的机遇，是大模型原生应用。

大模型可以类比成操作系统，AI原生应用即是操作系统上的App。李彦宏的设想是，围绕百度大模型打造一个AI原生应用生态。

但市场的反馈却是大大小小200多个大模型，都宣称比肩ChatGPT。根据公开资料，截止10月份国内已经发布了238个大模型，而6月份的时候这个数字是79个，4个月就翻了3倍。另一组数据显示，截至 2023 年 10 月， Hugging Face 上已经有接近 3 万个文本生成模型可供下载。

李彦宏一生的对手，王小川在创业做大模型后，难得的表达出一致的观点，他认为不能猪肉还没吃过就想去造去生产一头猪，这个步子跨的太大了。

事实上，李彦宏的判断和百度大模型业务的落地，是没有问题的，也是未来的方向。但他的呼吁，并未得到市场和行业的热烈响应。因为对于多数公司而言，埋头打磨大模型，或者将应用层搭在别家基础层上，不如自己放卫星，拉一把估价或者估值，这是最现实也是最直接的收益。

李彦宏对此颇感无奈，他在最近的演讲中直言，市面上的大模型，加起来调用量没有文心一言一家多。但他可能也清楚，鸿蒙从2019年问世，花了4年多时间打磨，才真正开启原生应用生态的打造。

当大模型的热度逐渐下滑时，李彦宏开始热衷于说实话，但同行者各有心思，应和者寥寥。百度的焦虑，和这个冬天一样漫长。

但熬过去，便是春暖花开。

参考资料：

财经，宋玮，《对话|李彦宏：百度的危机和未来 》

虎嗅，《那个能打的百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