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贸易协议谈判走入“死胡同”

据知情人士说，一些英国政府官员并没有完全放弃英美两国达成某种联邦层面的贸易协议的希望，他们把这种希望放在了特朗普赢得2024年总统大选、再次入主白宫的可能性之上

文|《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江玮

在英国举行退欧公投之前，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是反对英国退欧的，他曾经有一句“名言”，被留欧阵营反复引用。奥巴马这句“名言”的大意是，英国如果想在退出欧盟后与美国谈判双边自由贸易协议，那么，英国就必须站在所有想与美国签署类似协议的国家的后面，排在长队的队尾。

这句话显然不利于退欧阵营，因为退欧阵营宣传退欧的最大卖点就是：英国退欧之后可以不受欧盟制约，与美国签署双边自由贸易协议。

英国后来确实退欧了，退欧阵营的一些主将也成为保守党政府的主要成员，包括后来成为首相的约翰逊。他们继续宣传这个退欧的最大卖点，因为奥巴马下台了，对美英自贸协议持更积极态度的特朗普上台了。

英美自贸协议谈判随之上路，尽管磕磕绊绊，进展并不像退欧阵营所期望得那样顺利。然而，根据美英媒体的最新报道，这一谈判如今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英美自贸协议不可能在美英两国各自的这一届政府任内签署了。

“降格”协议也被搁置

据报道，美国现任总统拜登“悄悄搁置了”在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之前与英国达成“基础性”贸易协议的计划。据称英国政府如今也认为，在本届拜登政府任内达成任何英美贸易协议的概率已经降为零。

这一“基础性”贸易协议已经是磕磕绊绊的谈判进程中双方妥协的产物。原来英国退欧阵营曾经希望在退欧后与美国达成一项“全面性”的自贸协议。

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曾经在2023年8月下旬起草了一份美英贸易协议和涉及11个贸易和监管领域的大纲草案，即“基础性”贸易协议大纲草案。该草案表示，相关的谈判将在2023年10月开始，并在2024年下半年美国总统大选和英国国会选举之前结束。

据称，相关的谈判可能会涉及农业、劳工权利、环境、供应链、服务业监管、数字贸易文件等领域，但不会考虑市场准入问题，最后达成的“基础性”贸易协议也不打算符合世界贸易组织对自由贸易协定的定义，在实质上更接近美国所牵头的仅仅触及监管和非关税贸易壁垒的“印太经济框架”，而非“全面性”的自贸协议。

然而，就是这一严重“降格”的协议在美国也遭到了反对。反对最强烈的，其实是拜登所在的美国民主党。

美国参议院的民主党议员们多次表示，这一协议不会为美国工人提供足够的保护。

早在2023年10月，美国参议院金融委员会民主党籍主席罗恩·怀登就曾表示，拜登行政当局试图推动一个“既无益于美国公众、又不尊重国会在国际贸易中的角色的‘贸易协议’”，他对此“极为失望”。美国参议院金融委员会的权力很大，是监督美国对外贸易的国会机构。

如今，罗恩·怀登的发言人说：“贸易谈判应该由实质性的内容所推动。怀登认为，在有望达成造福于美国人民的协议之前，美国和英国两国政府不应该做出任何宣布。”怀登的发言人还说，美国国会“必须在批准任何未来的贸易协议方面拥有明确的角色”，怀登认为“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在未来的任何谈判中大幅度加强与国会的接触，这一点非常重要”。

除了民主党议员的反对，拜登本人也担心美英之间的任何贸易协议对他的“拜登经济学”政策可能造成的影响。所谓的“拜登经济学”旨在保护美国产业不受进口产品的损害。

即使是美国牵头的“印太经济框架”谈判，也在2023年11月陷于停滞，因为美国民主党内的一些资深人士批评拜登政府对贸易条款的谈判没有包含切实可行的劳工标准。

虽然退欧派主导的英国政府非常希望通过达成英美自贸协议，来证明退欧并非一无是处，但英美自贸协议在英国国内也并非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例如，一些希望增加美国农产品对英出口的美国政府官员，要求急于达成协议的英国政府做出一个重大让步：接受美国产的“氯洗鸡”和“激素牛肉”。但英国民众对这两种美国农产品极为排斥。

97%的美国肉用鸡，都会在被宰杀后接受氯酸钠的消毒处理，美国政府认为，这是合法有效的消毒手段，但欧盟和英国一直对这些鸡肉可能存在氯化物残留怀有疑虑。自从1997年开始，欧盟就禁止使用氯水清洗鸡肉，而一直用冷空气或水洗来代替。此外，美国允许在牛肉生产过程中使用荷尔蒙，而欧盟和英国则禁止这种做法。由于英国公众和一些英国议员的强烈反对，目前英国政府也不肯在这个问题上对美国的要求做出让步。

英国“退而求其三”

对于拜登“悄悄搁置了”美英自贸协议谈判，英国政府感到失望，那些支持退欧的英国媒体更难掩失落之情。一家一直支持英国退出欧盟的报纸，在报道此事时就用了“拜登冷落英国”的大字标题。

虽然目前英国政府尚未对相关报道做出反应，但此前，在2023年11月，英国商务和贸易大臣凯米·巴德诺赫就曾表示，与美国没有自由贸易协议“令人失望”。巴德诺赫当时说：“我们非常愿意与美国达成自由贸易协议，但美国现在不打算与任何国家签署任何自由贸易协议。这当然令人失望，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巴德诺赫说的，当然是指英国对英美自贸协议的达成“做好了准备”。但即使是保守党政府中的“铁杆儿”退欧派，也知道英美近期内达成自贸协议“没戏”，至少在两国政府都在惴惴不安地迎接明年年底各自的大选之时没有可能。

英国首相苏纳克也早就知道这一点。2023年6月，在苏纳克为签署英美之间的《大西洋宣言》而访问美国时，就曾表示：“就目前来看，不是美国或英国优先考虑的问题。”

《大西洋宣言》的内容包括关于降低贸易壁垒的承诺，但签署了《宣言》而没签署自贸协议，也表明英国与美国达成全面贸易协议的希望落空。

当时，英国的主要反对党工党批评苏纳克的美国之行是“保守党政府在贸易问题上不断违背诺言的又一例证”。英国工党的贸易问题发言人尼克·托马斯-西蒙兹说：“2019年，保守党在其竞选纲领中许诺在2022年年底之前达成英美自贸协议，苏纳克也是根据这一竞选纲领入选了国会，如今却很明显，相关的谈判甚至都没有开始，而保守党甚至不想追求这种谈判。”

如今，不仅达成全面贸易协议的希望落空，连退而求其次达成“基础性”贸易协议的希望也被拜登捻灭了。

英国保守党政府只好“退而求其三”，转而努力推进英国和美国的一些州加强经贸合作。最新的例子是，2023年11月，英国商务和贸易大臣巴德诺赫与美国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签署了关于促进彼此贸易合作的谅解备忘录。

迄今为止，英国已经与美国的印第安纳州、北卡罗来纳州、南卡罗来纳州、俄克拉荷马州、犹他州、华盛顿州和佛罗里达州这七个州达成了关于贸易的谅解备忘录，但美国各州无权与其他主权国家达成全面的贸易协议，英国与美国个别州达成的这种谅解备忘录无法规避联邦层面的贸易壁垒，所以，对于英国企业而言，这种州层面的谅解备忘录，其吸引力远远不如美国国会批准的联邦层面的全面贸易协议，因为联邦层面的全面贸易协议可能包括消除两国之间的关税壁垒。

寄望于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

最新的数据显示，在截至2023年6月30日的这一年里，英美两国双边贸易总额增长了23.8%，英国向美国的出口额在英国对外出口总额中占了17%，美国显然是英国最大的出口国，但根据美英媒体前述的最新报道，拜登行政当局似乎并没有把达成美英自贸协议列入本届政府的议事日程之中。

据知情人士说，一些英国政府官员并没有完全放弃英美两国达成某种联邦层面的贸易协议的希望，他们把这种希望放在了特朗普赢得2024年总统大选、再次入主白宫的可能性之上。

也许英国政府内某些高官只能偷偷地希望特朗普“二进宫”，但英国专栏作家罗斯·克拉克却公开在《旁观者》周刊上撰文，标题就是《特朗普当总统可能对英国有好处》，文章声称：“如果特朗普继续担任总统，英国现在很可能已经与美国达成了全面的贸易协议。”

但情况真是这样的吗？

2018年10月16日，特朗普第一次总统任期内的贸易特使莱特希泽向美国国会发出了通知，声称特朗普行政当局打算在英国2019年3月退出欧盟后开启与英国的贸易协议谈判。谈判一直拖到新冠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才正式开始，但一直到特朗普下台、拜登上台，谈判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根据英国下议院图书馆的纪录，英美贸易协议谈判是2020年5月开始的，但自从2020年10月以来，特朗普政府便一直没有与英国举行过任何贸易协议谈判。

自从拜登入主白宫以来，英国见证了女王的死亡、查尔斯的登基和三位保守党首相的轮番登场，英美贸易协议谈判的推进也一直缺乏动力。

原因何在？

在外交场合，英国商务和贸易大臣巴德诺赫可能会闪烁其辞，但在保守党年会上，巴德诺赫却对党内同僚直言道出了自己的担忧——她说，只要拜登仍然住在白宫，那么，英国确保退欧后的英美贸易协议的概率就是零，因为拜登和工会的关系太近了，以至于他不可能会和任何国家达成自由贸易协议。

英国女记者米莉·库克甚至表示，拜登为美英贸易协议的标准设立了移动的标杆，每当英国经过努力，快要到达这一标杆所要求的高度时，拜登就调高了标杆，以至于米莉怀疑，美英贸易协议可能根本就不在拜登的议事日程之中。

英国右翼朝野人士都把协议的难产归咎于拜登和美国民主党，而把希望寄托于特朗普有可能的第二届总统任期。但从前面提到的情况来看，特朗普第一届总统任期内对美英贸易协议的态度，其实是口惠而实不至。

即使特朗普真的第二次入主白宫，英国仍然可能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因为主导特朗普行为的原则，既不是保护底层，也不是自由贸易，而是“美国至上”。

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即使特朗普真的“二进宫”，那时他要打交道的英国政府，可能已经不是由右翼的保守党主导了，而更可能是由左翼的工党主导。据称，英国工党的对美贸易关系计划，并不包含寻求一个全面的英美自由贸易协议。